这是公元前307年三月望日，宜阳城下，鏖战正酣。
这一天的仗，一直打到了酉时，打到了太阳西下、光亮不见，甘茂方才悻悻鸣金。战毕清点，秦军一日里折损了一万二。加上之前折损的，自宜阳之战开打以来，已有近两万秦军战死。
甘茂仰天一阵长啸。
这啸声中，有悲凉，有无助，也有悔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开始他就错了？他是不是就不该怂恿秦王出兵？
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此刻的甘茂，只能进，不能退；进，或许有破城之日；退，则永无出头之时。
甘茂重重一跪，便趴在了那里，动都不想动。他祈求天助神力，让他能顺利迈过生命中最难的一道坎。
“额爷……”六岁的孙儿甘罗试探道。
甘茂不为所动。
甘罗弓下身去，跪在甘茂面前，又道：“额爷，春寒料峭，易患寒症，还是回帐吧。”
甘茂长叹一声，道：“原本额爷便没有把韩国放在眼里，一心求速胜，没想到都四个月了，仍是止步城下，未有尺寸之功啊。”
“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不拔，明日再战，额爷不必担忧。”甘罗安慰道。
“哎！”甘茂唏嘘道：“这持续作战，将士体乏，军心已散，战力锐减，要大胜只怕是难了。”
“要不……”
甘罗刚说了两个字，就被甘茂打断了。甘茂喃喃道：“罗儿，莫不是额爷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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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
甘茂刚从蜀地回来，就被秦王嬴荡召入宫中。
“蜀地如何了？”嬴荡道。
“启禀王上，蜀相陈庄已然诛杀，巴蜀无虞。”甘茂道。
“哦，这么快？”嬴荡道。
“陈庄无道，蜀地人心不平，自是一击即溃。”甘茂道。
“陈庄啊陈庄，又是何苦来哉？”嬴荡摇头道：“当年司马错第一次入蜀，陈庄诛杀蜀侯通，携丹、犁二国归降，是何等壮哉？没想到，也就短短两三年，陈庄也反了……可叹，可叹！”
“蜀地乃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又有秦岭天险以隔。但为蜀地之主，都有自成一统之心。”甘茂道：“当务之急，乃是选出一个新的蜀侯，替王上看好了它。”
“寡人正为此事忧心。”嬴荡道：“再选蜀国旧主之后治蜀，想来已是不妥，得派一个嬴氏公子去。”
“嗯。”甘茂点头道：“同为嬴氏血脉，必然与王上一心，处处为大秦着想。”
“左相心中有无合适人选？”嬴荡道。
见嬴荡把球抛给了自己，甘茂有些迟疑了。向来这公子废立都是天家之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即便他贵为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必须回避。再加上，这次遴选的是蜀侯这样一个封疆大吏，推举谁或不推举谁，都可能动了公室的利益。
甘茂囫囵道：“公室子弟数十人，个个都是英武雄才，治蜀皆不在话下。”
嬴荡乜了甘茂一眼，冷哼了一声。当年他力挺甘茂，甚至为了甘茂，还别出心裁的将丞相大位一分为二，分设左右，一则是看重了甘茂大才，二则是想摆脱公室束缚，真正找一个忠心体国、一心体己的人。如果甘茂在这件事上和稀泥，便是冷了他的心。
甘茂看出了嬴荡的心思，又道：“虽说公室能人辈出，然王上也必要思忖，这蜀地毕竟远隔咸阳，乃是苦寒之地。一班娇嫩的公子哥，就别去了。”
“哦。”嬴荡道。
“不过，王上亦可如此想：蜀地苦寒，也正好是纨绔公子哥修身养性、锻打锤炼的好去处。”
甘茂仿佛什么都没讲，却又仿佛都讲透了。嬴荡会心一笑，道：“寡人知道了。对了，司马错也回来了？”
“国尉还在成都，正与水工李冰商议治水之策。待大策一定，国尉便会赶回咸阳。”甘茂道。
“哦……”嬴荡道。
甘茂觉得不太对劲，追问道：“王上急着见国尉大人，所为何事？”
嬴荡看着甘茂。在他心中，甘茂虽然也为名将，然单论武力，秦国上下，司马错乃是头号。如今司马错远在千里外，他想要办的这件大事，恐怕还得推迟一些。
甘茂抱拳道：“王上但说无妨，老臣愿为王上分忧！”
“世人皆说周王畿城郭雄伟，寡人不知，它比咸阳城如何？”嬴荡淡淡道。
甘茂不知嬴荡深意，如实答道：“洛邑老臣倒是去过，雄伟倒是雄伟，但确实太小了，也过于腐旧。咸阳虽然是个新城，但却更豪阔。如此说罢：如若把洛邑比作是葡萄，那咸阳城便是稀瓜。”
嬴荡“呃”了声，又问：“世人也说，洛邑朱樱灿烂，寡人不知，它比骊山牡丹又如何呢？”
甘茂道：“朱樱虽绚丽多姿，但花期着实太短，也就那么七八天，且花朵太小，显得小家子气。咱骊山脚下之牡丹，甫一怒放，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呐。牡丹生来便有王者气象，一花开来百花杀，无与争锋者。”
甘茂以为这样说，会讨来王上的欢喜。可嬴荡仍不满意，道：“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寡人还是不过瘾呢。如若寡人能开一条路，哪怕是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道，让寡人能乘着垂帷挂幔的王车，亲赴洛邑看一看——哪怕是看一眼，虽死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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