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当然是没有鬼的，她知道。现代社会是末法时代，哪那么容易见到鬼。这一点她要比宋珈清楚得多。因为她不是人，她是只狐妖。
哪怕现在用着人类的身子，穿着人类的衣服，吃着人类的食物，苏照雪也仍然只是一只活了许多许多年的狐妖。
她来这里是为了报恩。
她有一位恩公。
苏照雪年轻的时候并不像如今一般温良柔善脾气好，她那时是一只分外优秀的狐妖，一抔分外称职的祸水，妖没有人的底线和道德观念，高兴起来玩的把戏疯狂到让人发毛。妲己褒姒的玩法只是基操。
这么搅风搅雨，当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天地间容不得这样的妖物。但或许是有幸，又或许是冤孽，她撞见了佛子昙珈。
那真是个死拧死拧的大和尚。看着悲天悯人，慈悲疏离，都道是春和景明，微风拂晓，但说要诛她，就当真不死不休地追杀。
狐妖最后还是落在大和尚手里了，她满身孽债，大和尚不能轻易杀她，就把她扣在身边，日夜念经，不容她离开半步。
她恼得牙疼，将大和尚身上咬得鲜血淋漓，他眉峰不动，用穿旧的袈裟把狐妖缚住。
妖性难驯，岁月没能让狐妖有丁点忏悔，佛子却在时光的打磨里，生出了不属于佛的悲悯和温柔。后来雷劫如期而至，狐妖躺平等死，大和尚摸了摸狐狸耳朵，将旧袈裟盖在狐妖身上。
大概是九天玄雷轰然炸响的场景太过震撼，也可能是佛子沐浴在雷光里化成飞灰的场景的确有能涤静心灵的圣洁。
大和尚死后，被挡去雷劫的狐妖不再沉迷血腥，也不再喜欢撩拨人们玩各种各样乌七八糟的欲望把戏。
袈裟化成繁复的法印，将她困在原地。日月流转，天地间灵气缓缓消散，她看着佛寺香火鼎沸，烈火烹油，再日渐门前冷落，车马零星。
又是一场长眠，她再睁开眼，封印已经消散，身周有学校建起。
她抬起眼睛，阳光下，少年容色清朗，若不看阴郁的神色，便活脱脱一个稚嫩版大和尚。
救命是恩，封印是仇，但狐妖不想报仇，于是找到一个方死的姑娘，附在她身上，追在少年身后，予取予求。
直到今天，苏照雪有点不想听话了。
她用力咬了一口手机，牙齿被硌得一阵痛。苏照雪恼火地捂住嘴，用力将手机掷出窗外。
手机没入花丛，无影无踪。
苏照雪收回视线，抱膝蹲下，突然很生气了。
明明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也是一个冬天，关系最微妙的时候，大和尚拎着她赶路去诛杀蛇妖。晚来骤雪，他们躲进一个山洞里，隔着取暖的火光，她抱住尾巴：“你看世人都一样么？”
大和尚说：“我视众生皆佛。”
她不屑：“我也是佛？”
大和尚骤然沉默，许久后，平静地说：“你是狐妖。”
她就“嗤嗤”地笑了，那种了然的，胜券在握的笑：“哦~”
她和众生不一样。
那天狐狸跳上大和尚的膝头，睡得很香。
但现在她和众生又一样了。
苏照雪在地上蹲了很久，天边曙光微熹的时候，听见门锁转动。
急促的脚步声渐近，苏照雪有点心不在焉。大和尚这辈子变了很多，举手投足天然带一股雷厉风行的肃杀，压迫感十足。不像从前，总是不急不缓，只看着都让人内心沉静安稳。
她不喜欢这样的变化。
“苏照雪。”脚步声停在身后，宋珈的声音沉沉，不辨喜怒——以苏照雪的了解，一般来说，这个语调就是不痛快了，“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苏照雪慢吞吞抬起头，看宋珈。
他衣袖上镶着海蓝的宝石袖扣，包嵌宝石的暗铜上挂着一根不属于她的长发。她轻而深地吸进一口气，闻到了劣质的人造香精味道。香水的主人也不是她，她从不用这些画蛇添足的玩意。
宋珈站在她面前，锋锐的眉皱着，低头看她，身姿颀长挺拔，没有半点俯身拉她起来的意思。
苏照雪说：“你去找秦怡啦。”陈述句。
宋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严厉地叫她：“苏照雪。”
苏照雪“嗯”了一声，仰起头看他：“阿宋。”
她抱膝蹲坐在地上，蜷缩成小小一团，似乎是在大开的窗前待了太久，身上被湿寒的夜风激出细小的鸡皮疙瘩，唇色苍白近乎透明。但笑容是明丽的。
宋珈微微一怔。相识多年，他仿佛今天才意识到，这个总是追在自己身后的女人，有着足以担当“惊艳”二字的美丽。
“阿宋，我搬出去吧。”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苏照雪说了什么，脸色瞬间像三九天冻结的湖面：“苏照雪。”他沉肃地呵斥，“别闹！”
苏照雪想了想。报恩这种事，其实她不太懂，但总归不能是像电视里那条白蛇一样，不管不顾只要嫁给恩人的。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宋珈等白月光这么多年，现在白月光回来，她的确该乖乖地自觉退位让贤了。
她其实并不是多么乖巧的性子，不痛快了，报恩什么的就都抛之脑后了。宋珈回来前，她本打定主意狠狠闹他一场。
苏照雪细致地看宋珈。
他已经完全长成一个男人了。比起初遇时的青稚，除了通身森冷的气势，现在的他和上辈子的佛子昙珈，模样分毫不差。
看着这张脸，苏照雪的恼火就冰消雪融似的散开了。于是她撑着墙站起来，动动发麻的腿脚，倾身靠近宋珈。
宋珈下意识皱起眉避开，反应过来后干脆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冷声：“苏照雪。”
苏照雪难得不听话。她拉起宋珈的手，没管他绷紧的身体，小心地从袖扣上取下那根缠绕的长发，退开，对宋珈笑了笑，很温柔：“我今天搬出去，宋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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