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苍看着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沉默了。
刑氏盯着那只手上的玉鱼,沉默了。
韩水花不想沉默。
少女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在那张平凡的到极点的脸上,想说哥哥你本就不凡,何必在乎出身外貌?但又感觉自己这鼓励的话与他的经历相比,太浅薄,难以启齿。
“但这里面,存在一个悖论。”
李恩威手一合,重新握紧玉鱼。
“我之所以能取得这份‘勇气’,恰恰是因为我当时缺乏勇气。”
“如果我是真正的韩鱼儿,在那个生死关头,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同伴去送死,自己苟且偷生。”
“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尸首被敌人剁碎,丢到河里喂鱼……”
“所以我只能将这段记忆封存于心底,并在那以后,极力避免与念苍军有关的任务。”
“对了,我还因此多了一个癖好。”李恩威视线转到少女身上,“吃鱼。”
吃鱼?
韩水花想到先前相处的经历,想到他吃烤鱼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态,下意识捂住嘴巴,“你是说……”
“我害怕吃鱼,每次闻到鱼腥味就恶心到想吐。”
“因为它总能让我联想到被鱼吃掉的韩鱼儿。”
李恩威嘴角上翘。
“可如果我才是韩鱼儿,为什么要害怕?”
“所以,我只能强迫自己吃鱼。”
“这样我才能一直是韩鱼儿。”
“不是平凡而懦弱的王季常。”
这一次,三人沉默了更长时间。
直到远处传来念苍军得胜归来的鱼歌大合唱,刑氏才突然开口道:“那你现在为什么愿意面真相对了?”
“因为有人告诉我,如果一面对就会失去,那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
“逃避,何尝不是一种懦弱?”
李恩威微微仰头,闭目,似在自语。
“唯有直面而已。”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刑氏好奇问道。
“我如今新的勇气所在,瀚州不义剑。”
说着,李恩威重新戴上面具。
平凡褪去,杀字当面。
这一刻,他就是不凡的传说。
“今夜跟你们说这些,是因为在我新的勇气里,不容许我对你们撒谎。”
“此乃义不容辞。”
他弯下腰,将玉鱼郑重放到三人跟前地上,后退三步。
既是归还,也是告别。
告别那个虚假的过去。
迎接新生。
“虽然韩鱼儿并非我所杀,但我确实偷了他的身份,而且也没有好好收敛遗骸,以至于你们今时今日甚至无法到他坟前一祭。”
“这是我欠你们的,如果需要偿还,我接着。”
李恩威直视韩鱼儿的生父生母,目光坦然。
韩苍与刑氏对视一眼,摇头道:“伱不欠我们什么。要说亏欠,我们作为父母当初没有好好护住自家孩儿,罪过岂不是更大?”
“说到底,你也曾是某人痛失的孩儿。大家都是可怜人,何必互相责怪?”
“要怪,大概只能怪咱们生于滥湖边,生在这世道。”
“是的,都怪这该死的世道!”韩水花捏拳对天狠狠比划。
刑氏弯腰捡起玉鱼,默默垂泪,也是粉拳紧握。
但,韩苍仍是摇头。
“别误会,我并不怪这世道。”
“啊?”韩水花张大嘴,有些没听明白。
刑氏哭声微顿,好奇看来。
韩苍双手扶腰,对众人问道:“可知我为何以‘念苍’为义军旗号?”
“因为爹爹叫韩苍!”韩水花不假思索道。
韩苍闻言失笑,又看向刑氏。
后者亦未多想:“人人都说你心怀苍生,要救万民于水火。”
韩苍微微摇头,“韩某一介渔夫,何德何能有这般宏大的理想?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很直白。”
他又看向李恩威:“不义剑,你应该能理解我,对吧?”
李恩威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眼神,沉默片刻,终有所悟。
“生在什么世道,是老天爷决定,凡人无从选择。”
“责怪不责怪,世道就这样,不会因此改变分毫。”
见韩目光大亮,李恩威知道自己想对了,便接着说下去:
“怨天尤人很简单,但跟无垢教式的‘清净’有什么区别?”
“绝情绝性,看似决绝,其实只是另一种苟且而已。”
“可不若错的不是世道,难道还是我们这些苦命人错了?”刑氏目光隐有复杂情绪。
“都不是。”
李恩威直视她双眼。
“错的是,你们明知这世道是错的,居然还任由他继续错下去。”
“为了在这错误的世道生存下去,趋炎附势,苟且偷生。”
“还美其名曰明哲保身,求存之道……”
“都是狗屁。”
李恩威虽未刻意释放威压,声音也淡漠如故,但因“三”剑已经入门,目光不意间内含剑威,直指人心。
刑氏被他看得心头连颤,莫名想起自家夫君叛投巫族的举动,自惭形秽。
“错的,就是错的。
“错了,就要改。”
“人错人改。”
“天错天改。”
“谁不肯改……”
李恩威锵的一声拔出归藏剑,青锋与杀字相共,直指苍天。
“那就杀到他改为止!”
“哈哈哈哈哈哈,正该如此!”
韩苍扶腰大笑,姿态狂放。
“苍生太平,某自当归隐江湖,不问不念。”
“苍生有咎,那只能问天责地,碎碎念念!”
言罢,他也拔刀,与李恩威并肩指天,朗声诵道:“某自横刀安波澜,岂学老龟苟泥潭!”
漫天星光之下,一老一少傲立于城头,一者豪迈慷慨,一者高冷孤绝。
韩水花青涩的眼眸中倒影着老少二人身影,激动得泛起泪花。
“我明白夫君为何会输给你了……”
刑氏看得失神,忽地开口对韩苍道。
“你且随我来,他在城中还留有几处陷阱作为后手。”
韩苍似对此早有预料,颔首道:“我刚刚说祸不及家人,仍作数。”
刑氏深深地看了老少两个男人一眼,道:“好。”
……
数日后,城中一切隐患消除殆尽。
韩苍遵守诺言,没有为难刑氏与家人。
这时候东边传来消息,许平南果然只身逃去了楚州,不过刘家军暂无其他动静,大概因为良堰城得而复失,尚需一点时间消化失利的消息。
韩苍则抓紧时间巩固战果,从念苍军大营调派人手加强良堰的城防。当中就包括韩水花新组建的“苍义营”。
从今往后,念苍军总算有了陆上据点,格局打开。
外界的动静,李恩威并没有太多关注,一如既往抓紧修炼。
救出韩苍后,命数关联,他再次增寿十五天。
至此,这一世八十一天寿元上限全部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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